如今到一个地方访问，当地官员和地方文化人士最喜欢说的一句话，多是本地有深厚文化底蕴云云。有时候我们能听得明白，也比较好理解，比如说扬州、苏州、杭州、成都这样的城市，它们之有文化底蕴，似无异议。但有的地方则不然。发现了几处史前旧石器时代的文化遗址，有石器若干，动物骨头若干，或有传说中古人坟墓一座，甚至连坟墓也未见有一座，而仅仅是传说，比如黄帝故里、伏羲故里、老子故里，等等等等，则都可以拿来作为有文化底蕴的铁证。对此我常常发生困惑：这样的底蕴和我们今天的生活有关系吗？那些石器、坟墓和传说中的故里，真给我们遗传了什么神秘的文化基因吗？
假如某地早已消失的文明，仍可成为此地有深厚文化底蕴的证据，则我们可以推论，埃及因为有金字塔而有文化底蕴，伊拉克因为有两河流域的文化遗存而有文化底蕴，南美洲因为有玛雅遗迹而有文化底蕴……但事实是，现在的埃及文明与古埃及王朝时代没什么关系，今日伊拉克与古代两河流域文明没什么关系，南美现代文明与玛雅文明似乎也没有什么关系。假如这些现代国家仍与他们的祖先保持有机的、证据确凿的联系，则古文明灭亡之说也就无从谈起了。
现在许多地方都特别喜欢攀附古代名人，或死乞白赖地和某古人攀乡党，攀亲戚。他们拿古人说事的动机，无非是为了发展旅游经济；而其说辞，则无一不打文化底蕴的招牌。好像文化底蕴是美女美食一般的东西，游客自会慕名而来。但事实不是如此。世界旅游业的现状是：普通游客去欠发达地区玩，喜欢的是自然的、实在的、物质的、感官的享受；他们如果真对罗马、伦敦和巴黎的文化感兴趣，那也是因为这些地方是发达国家的首都，这些地方的博物馆也好，图书馆也好，宫廷教堂也好，都是实实在在的文化成果，不需要以神秘莫测的“底蕴”的方式呈现给游客。而在中国许多地方官员和文化人士看来，地方文化独特的价值和意义几乎没有标准，可以以任何人为的方式来认定其存在。本来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茅草棚，非要说它是一种独具美感的建筑形式；本来是最原始的泥陶，原始到连陶轮都不曾使用，连基本的圆形都做不好，非要说它是一种独具美感的陶艺。按此逻辑，旧石器时代的石器，也能被当作高级艺术品。文化底蕴若只能经由这些东西体现出来，则它与粗糙、肤浅、幼稚、简单，实在没有什么区别；底蕴云云，根本无从谈起。
根据我的观察，越是文化稀薄贫弱的地方，越喜欢拿文化底蕴来说事。尤其是随着全球化的推进，地方文化自觉意识觉醒，这种罔顾基本事实和文化艺术的价值标准，一味强调地方文化独特价值和文化底蕴的风气，越来越炽热。“底蕴”的爆发，犹如岩浆正在冲出火山口。挖掘文化底蕴的努力，于是就表现为无数假古董建筑在各地拔地而起。它们的命运可以预断：当GDP主义退潮，当房地产泡沫破灭，当经济过热成为灾难，那些“文化底蕴”的现实化产物，也如同火山灰一样，终将成为人们凭吊历史的遗迹。它们的价值，仅仅在于证明自己根本不曾有过什么价值。上世纪90年代各地发狂般建设的第一波微缩景区、大型综合主题公园，如今十有八九是废墟，甚至早已被拆除，连痕迹都不曾留下。殷鉴不远。所谓文化底蕴，我看还是“蕴”在一些人的嘴里比较好，把“底蕴”发掘建设为新时代的垃圾，则无论从低碳经济的角度，还是从文化的角度，都是莫大的浪费。
